【镜花缘-第九回】- 山山而川

双结局自选


【一】 浮光

1. 晴

“医生,我想看一下失眠。”

失眠找我那就对了!

中医衰退西医兴起的时代下,中医师坐门诊就像坐冷板凳。半天没几个病人的冥医杏花君抬起埋在古方里的头,看到一个许久未见的人。

“入睡困难,失眠多梦。”

杏花君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我建议用些龙骨和牡蛎,安神定志。”

“烧烤的可以吗?”默苍离木着那张脸,用一种极其冷淡的语气开着玩笑,“我说牡蛎。”

“你怎么不问我龙骨砍条龙行不行!”

默苍离沉默了,他其实根本不适合开这种玩笑。直到后来很多年,杏花君还是觉得这是默苍离的一个委婉道歉。

“中药的牡蛎是牡蛎壳啦,虽然肉也安神,但是你确定你的肠胃可以接受哦。”

“我用壳,你吃肉。”

“价钱我们五五开。”

说完这句,杏花君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冷笑话讲太久,说到后面都变了味。久别重逢终归给空气染上那么一点不尴不尬的味道。默苍离单是直直地望着杏花君,杏花君却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病人进来那么久,望闻问切的步骤走得乱七八糟,眼下仿佛时间都停了。

最后是对方先行妥协,他轻声说:“杏花,我回来了。”

“……牡蛎你全额。”杏花君明白默苍离的意思,行吧,就当抵了房租。

“嗯。”默苍离的眼角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笑,“不亏。”

杏花君深吸了一口气,把一直想说的“你还知道回来啊”咽下去,在心里默数123,最后有些颤抖地开口:

“欢迎回家。”

 

2. 晴

三十年代初,运动会还是个时髦的词儿。那时候战争已经悄悄打响,但隔得太远,消息闭塞,这一切似乎都和在学校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学生们没有关系。更何况是中学生呢。

默苍离就读的新式中学借鉴了西方文化,建了场地搞学生运动会。滚压后的泥土层里混着煤渣,制成最新的跑道。大叶女贞站在边上一年四季都绿着,开出一小簇一小簇白色的花。它们随后会结下青绿色的椭圆果实,翠得像十几岁的年纪。

默苍离就是在这场运动会上注意到的杏花君。

杏花君坐在司令台边上,充当赛场外临时的医护人员。天气有些闷热,他的西式棉布白大褂皱皱的,敞着一节,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

太年轻了,身高也不对。大概是还在学医的学生?隔得太远,看不清。迎着阳光默苍离眯起了眼,一不留神左脚踩右脚,啪地一下摔在煤渣跑道上。

那边的人站起来了。

扬起的灰都安静下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被一扇影子温柔地罩住。

“同学,需要帮忙吗?”

默苍离似乎听到杏花君踩碎那些青涩果实的声音,有淡淡的青苹果味道一点点散开来,酸中带甜。

 

3. 雨

默苍离第一次正式考察,并没有出省。卷尺,标本夹,标本袋,绳子,剪刀。背囊里的东西理性而充实,背囊外的世界高傲而矜持。

华南地区传统的建筑在山区中依旧优雅内敛。苔藓爬在经年的木制建筑上,石阶缝隙里,在满眼苍绿下并不起眼。默苍离跟着年迈的导师一步一步地走,抬眼都是熟悉的植物和昆虫。头发花白的老人依旧保持着相当的警惕性与敏感性。在短暂而荒乱的执教生涯里,他只有默苍离一个学生,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临近梅雨季,两人走在泥泞却并不陡峭的山区,看到茶园和老旧的寺庙,古树挂着红布条,飘飘摇摇。默苍离想起来包里的那张卡片,手已经摸到布包上,他顿了顿,按了按,并不打开。

到第三天,正式开始往山林深处走,原始林和原始次生林如画卷般展开。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走在前面,略微弯曲的脊背竭尽全力挺着,像山,在山顶的时候他背对着默苍离,用一种极其庄重的语气开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些,才是谁都拿不走的永恒。”

 

——我相信森林,相信土地,相信永恒的母亲。

 

 

4. 晴

杏花君觉得,默苍离大概是属于森林的。

他们认识得过早。从中学到大学,从东部到北方再去往南边。这样的年代里始终在同一所学校,算巧合又不算巧合。他知道默苍离是孤儿,十三四岁的时候被外出科考的导师挖掘。他资助他读书,鼓舞他考大学。沉默的少年在灰色的时代里踉踉跄跄磕磕绊绊,终于走到这里。对默苍离来说,学府,一个或许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是后来的相处发现,人世是他的苦海。也许只有森林才是他的故乡。

兵荒马乱物质贫乏的年代,和平地区的田野调查像一次简单的春游。那时候他们已经认识三年,却是大学以后的第一次集体聚会。默苍离来得奇怪,杏花君一开始以为是他主修生物学的缘故,后来才知道他还修了人类学。他沉默地走在队伍后方,杏花君听到前头的学生频频回头又窃窃私语,于是跑到后头跟默苍离走到一起。

中午的时候大部队走进一间破落的寺庙休憩。似乎每一座山上都有一座寺或庙,寺庙里又总有一颗古树,树上垂着长长的颜色或浓或淡的红布条,层层的红叠在风里吹不动,就像人们在那一刻许下的静止的真实的感情。太重了。谁都不知道它们能走多远,多久。也奇怪,寺庙明明该是清修的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情债堆在树上,这一点好像无人深究。也是,毕竟寺庙兼是求愿的地方。

大家都围过去看它,有人念出上面的字。杏花君在人群外围也伸着头想看看祈福红带上写了什么,身旁的默苍离只瞟了那花树一眼,就拉着杏花君往后山走

后山有几颗杏花树,早春的花树被挤在桃林边缘,粉白的花朵已经开得如火如荼。默苍离走过去,躺在那片尚且矮嫩的苜蓿上,看着坐下来的杏花君示意他也躺下来。

杏花君心里小小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屈服。人群的热闹和喧嚣已经被距离隔开,四周静得可以听到心跳。随着动作,眼角旋转出现的绿色慢慢模糊。直面天空的时候,视野中央是自由而烂漫的花枝。深褐色的枝干,紫红色的萼片包裹着稍浅一度的花芽,展开的花朵已经是粉白的了,颜色一度稀释,生命一度浓缩。

“别人都在看桃花。”

“所以我就想和你一起过来看看杏花。”默苍离的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静静地看着天空,不紧不慢,“清净。”

夭寿哦,杏花君有些想入非非,转过脑袋,看到默苍离的侧脸陷在那片柔软的,新生的绿色里,他似乎就属于大地。

杏花君注意到他闭上眼的时候,那片暗青色愈加显眼,于是半昂着头从随身的布包里摸索一番,掏出一个橘子,塞给默苍离。

“如果睡不着,闻闻橘子皮。”

“黄岩蜜桔?”

“你可不能浪费了。”

杏花君犹豫了半晌,还是没说出口那句不然我可亏大了,总觉得今日的氛围暖得缚住了自己的手脚,却又是心甘情愿的。

 

杏花君后来送来一张小小卡片,画上似乎是那棵负重累累的古树,又似乎不是,深深浅浅的红色垂到地面也蔓到天际,默苍离怎么看都觉得这是杏花树下被绑了许愿笺。其实他也想过许个愿。但是神仙应该不会帮他实现。

 

 

【二】   残岁

1.     晴

最开始是小小的一阵雨,然后慢慢地拉开整个雨季。和这个年代流行的珠帘一样,大大小小断断续续,砸到身上时疼时不疼的,大概只是图个存在。

默苍离趴在床上让杏花君扎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外头的雨。如今大夫都在家里了,吃牡蛎这种事儿还是算了。杏花君关窗的时候说檐下的雨珠子像帘子,默苍离歪着头看了看说导师和师母的卧室有那么一帘珠帘,听说是新式的。三颗小的椭圆形珠子,再接一个水滴形的珠子,重复几次,拉成一条,重复几条,拉成一面,围住小小的新窝,里面有家的味道。

“我师父家里也有那么一帘哦。听说是银婚的时候补的。茹琳那时候才十四五岁,也念叨着新房里要挂一帘,师父拗不过她,早早地陪她选了一帘粉色的,……”

杏花君像是想到了什么,那帘子后来沉默在女孩床下的柜子里,一放就放到后来,不知能往何处去。

“我们能住在一起吗?”

“这不是已经住在一起了吗?”杏花君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想在家里安一帘那种珠帘。”

杏花君脑袋突然有些晕晕乎乎的,收针差点扎到手掌,可是想到师父和娇姨,想到师妹那副装不了的帘子,心里又混得乱七八糟的,沉默了小半晌最后只是小声说:

“听你的都听你的。”

默苍离抿着唇若有所思的样子点了点头,杏花君又拉过床上的一只虎头枕。

“我想睡会儿。这儿就一个枕头,你过去点。”

躺下身转过头似乎发现了什么,苍离,你耳朵红了,杏花君想开口,但看到默苍离趴着闭上了眼假寐,又默默地把话埋进心底去,甜得像当地的玫瑰饼。

 

2.     阴

默苍离的作息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凌晨两点上床,早上六点起床。这是休息日和没考上大学之前的作息。考上大学以后杏花君跟默苍离说,也许我们应该去西南走走,按时差那边十点街上还都是人。你很规律,也许只是这边的夜晚不适应你。但你真的,需要一个黑色的夜晚睡觉。

算是一个不详的预言。

火车像迟暮的老人,汽笛声就是那一声声的咳嗽,喘出无力而苍白的蒸汽散在天空。

去北方的大学报到的时候,他们俩在路上遇到轰炸,改道来晚了,最后只能暂时住在离校区有段距离的民房里,外面都是玉米地,于是杏花君就把默苍离的收音机开得震天响。

一连几天,都能在半夜清楚地听到默苍离过重而无序的呼吸。杏花君平躺着,突然伸手把默苍离的手抓过来放在自己腹部,用一只手扣住,然后又把自己的另一只手放在对方腹部。

“来,苍离,跟我一起呼吸。”

平缓的起伏带着对方的温度,默苍离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看向对方。月光透过破败的纸窗,光线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距离不到一寸的距离,模拟着抚摸,仿佛描摹着前世的情人。

杏花君的侧脸被渡上一层朦胧,很快就听到他规律的呼吸声。默苍离牵了牵嘴角,杏花君先一步睡着了。

第二日杏花君醒来的时候看到默苍离正盯着自己。

“夭寿哦,你那么早起来看着我干什么?”

“杏花,你先一步睡了。”

“你怎么还怪起我来了……你一晚上没睡?”

“睡了,只是比你早醒些。”

默苍离的心情似乎不错,很快起床梳洗。

可惜早课的时间总在改,避难和警报来得愈加频繁。

 

——“杏花,我会留下来好好过。”

 

3.     旱

毛白杨有四五层楼那么高。这边最高的建筑算是那三层的图书馆。默苍离拿着书站在窗边,从二楼往外望,十月份,北风在外面不在意地呼啸,空气干燥,又是一个少雨的秋天。远处的平房和白杨相比像被削平了脑袋,四四方方平平整整,失去了直指天空的傲气。

“苍离!”

他低下头,看到杏花君昂着头挥舞着双手兴奋地冲自己打招呼。上官鸿信跟在后面仰着头,满脸的仰慕藏都藏不住。

那时候的上官鸿信像一只耐寒的雁。以致于走散以后,默苍离面儿上完全不担心他的情况。但心里大概还是惦记的。杏花君想。

在北方的最后半年两人居然学了一些交谊舞。破旧收音机里偶尔能收到所谓靡靡之音,断断续续。鸿信拉着霓裳,默苍离就拉着杏花君。单周你女步双周我男步,最初杏花君没反应过来,到第二周又没争过默苍离。两人磕磕绊绊学了两周之后进度就一直停在慢三快三,却不再学下去了。大概是因为到了冬天,冷得很,青棉衣上缝缝补补实在暖不了身体。又也许是那些盘旋的飞机来得太频繁,真的无法苦中作乐,最后还是选择书海和学习。

后来,后来默苍离出现在战场就和他一个植物学的学生辅修人类学一样奇怪。但是这就和许多年以后那些密林里的基地,他预测的山洪或雪崩一样,虽然奇怪,也许奇怪,但杏花君从不问为什么。

 

4.     雪

安稳太平的时候也曾和杏花君一起出去科考。杏花君看药,默苍离看所有的植物。两个人都假装着无事发生,杏花君也从不去问默苍离那些游行的结果。

寒冷是有味道的。北方的原始森林,寂静的雪季,高耸的树木,粗犷的神性中悄悄游走着各种动物。抬眼可以看到雪山之巅缠绕的云海,追逐着消散掉,不久又出现新的。猎人的破旧木屋里,炉火噼噼啪啪,偶尔窜过的紫貂遗留下的气味散在冰雪里。早上的时候,杏花君站在雪里伸懒腰。从背后看,默苍离想到指路的女神。他转过身,笑眯眯地拿着一捧新雪搓成的团子,苍离,打雪仗吗?

之后轰炸更加频繁起来,改课停课停课改课最终滑向失学的边缘。

那次科考并没有足够的巧合和运气捎上杏花君。默苍离和几个师兄弟一同去到山林里考察,走着走着一个人迷了路。他在心里默念着杏花君的名字试图找到方向,最终却被枪声和炮火指引。远方白色的雪上是点点煤黑色的烟雾,滚滚升腾。隔着遥远的距离像许许多多的蚂蚁,趴在绵白糖上露出特化的上颚,闪着寒光疯狂进食。默苍离在雪地里艰难行进,同时眼睁睁地看着红色的火光慢慢盖过黑色。它们比之前的蚂蚁大一圈,像后羿射下的九个太阳。自己到城里的直线距离仿佛有十几公里。但他只知道等到自己回去,应该就什么都不剩了。

他当时所能记得的,是曾经在山野村庄杏花君救人时的专注样子;无力回天时的落寞样子;

小病小闹时的放松样子;力挽狂澜时的骄傲样子。鲜活的一个个,仿佛在坚持,他又想到他曾经说过的——我一定会医好你的。

要回去,要找他。

这居然成为他当时唯一的坚持。

 

5.     旱

杏花君想陪着默苍离,但也只是陪到学校那一步而已。

他不参与他的科考,单是隔着一点距离陪着对方。也许是缘分,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实习的地区或同一个避难场所,一个去高原或者深山里,一个在贫民窟或闹市区。

该是茂密浓绿的田野一片荒凉,燃烧的植物,黄黑的坑洞,露出几根枯黄发白,没有黑土包被的根须,赤裸,脆弱,没有希望。风声啸鸣着擦过耳廓的时候默苍离转醒过来,僵硬地寻找那只装着书笔的粗布书袋。周围寂静一片,没有声响。连风声都消失了,鸟雀在暗色的天空中只留下黑色的剪影。又或许是蝙蝠。它们飞得太快了,它们无所畏惧。它们和这个厮杀的世界毫无关系。

默苍离在油菜花田看到被弹片炸伤的鸟。它们再躲,再快,也逃不掉殃及。一旁凌乱的菜梗上盘踞着一只破裂的鸟巢。里面是略显光秃的大脑袋,鹅黄色的喙,暗灰色的羽管遮不住肉色的皮肤,四五只幼鸟颤颤巍巍挤在一起,地上有一只从破巢边缘摔落,已经不再动弹。把手伸过去它们就长开了嘴乞食。毫无防备,没有恐惧,不知警惕。默苍离把这窝幸存的小鸟带回家,去溪头抓小虾,在田野里抓蚂蚱。轰炸还是会来,总是弄得一身泥,却也没留住任何一只。它们太频繁了,频繁得甚至比过育雏的鸟。体面在战争面前碎得像火化的纸,野风一呼就散了,灰烬只会糊人眼。

一次警报解除回去,发现图书馆已经被炸毁。还好书籍在早些时候被抢救搬运走。

默苍离还记得开学那时,校长筹集的资金已经让图书馆盖到三楼,立在原本的荒田里像沉默的神邸。雪季那次科考回来之后,他总站在窗前,把手放在窗框上,半个身子都快探出去。杏花君就走过去把手叠上去,沉默着想掰离。

“杏花,你想多了。”

 

——你若是有个山高水低,我该有多难过。你怎么可以让我那么难过。

 

可是谁都可以践踏的土地,反击让人措手不及。

究竟怎样引发的雪崩已无人知晓。悲怆的轰鸣贯穿敌人的身体,却也阴差阳错地留下那个女孩子。上官鸿信永远记得那样苍白的雪,他在那一刹雪盲一般,被天地撕裂,留下残破的躯体。北方的风依旧呼啸着,他好似看到高高的旗帜上挂着的半个自己,在风里,飘啊,飘啊,往前是黑色的红色的烟,往后是白色的无际的雪。他还没有给她买到想读的书,她还没有学会那门外语去读那本书。

那时候战争已逐步热化,四处蔓延。而默苍离考上大学的第二年,他们就离开了学校。

离开学校离开了鸿信。再后来,默苍离也离开了自己。

 

 

【三】静水 OE

1.     雨

梦里的闹钟响的时候是凌晨四点零八分。距离默苍离最后一次高原综合科考一年。

杏花君还是醒了,其实眼下已经七点了。大约是靠近西南的缘故,时区的差异在日出日落上变得十分明显。窗外的天还带着灰蒙蒙的蓝,是还可以眯一会儿的程度。杏花君听到身边清浅的呼吸声,昏暗中那人翻了个身,应该是换做了对着自己的方向。视野尚不清晰,空气里那段规律的声音却突然静了,杏花君似乎听到一声带着些许睡意的,熟悉的,温和的,轻柔的疑问。

“杏花?”

恍惚间往外望,这边的天空不像北方有那抹高远的灰蓝。北方的日子已经过去太久,如同那时高旋于顶,偶尔伴着轰炸机的天空一样,洒满了灰色的尘土,久到变成黑白色的相片,被时间束之高阁。高原的天空泛着一股透彻的蓝色,干净,低垂,大朵大朵的云慈悲地落下来,仿佛伸手就能抓住。但无论怎样,那都是同一片天空,那些云,永远都触不到的。

默苍离像一颗植物,离开了土壤,他会活不下去。但他可以在任何地方的任何土壤里,深深扎根,汲取养分。

他们在这里,他们在一起,那就足够了。

 

2.     雨

默苍离灵活地往里头钻,俏如来跟在后面被藤蔓和沼泽纠缠得踉踉跄跄。

雨里的森林是一组巨大的心肺,呼吸间都是绿色的空濛的水雾,随着肺泡的收缩,心脏的跳动,进行低沉缓慢的吐息,像一只巨大的蛰伏的兽,守着无人问津的财宝。湿冷的风不知道从何处吹过来,把水汽扑到鼻口,潮湿得像水刑。

沉默而庄重的大地带着难驯的野性,这片高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默苍离跟她一样。所以他自愿承接了这次科考任务,也算作一生工作的最后收幕。

俏如来站在一株杓兰面前,犹豫地拉了拉肩上扛着的工具包。

“有它的标本了。”默苍离转过身,看着没有跟上来的人,“没有特殊情况就不要伤害它了。”

默苍离沉默着走在前面,潮湿的土壤黏着在鞋底,抬脚又分开,间或发出不舍的粘稠声响,撕拉着消耗掉行人的力气。俏如来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童心上来了顺着脚印走,一不留神摔了一跤。默苍离的回眸写满了理智和冷静,淡漠地告诉自己要珍惜这次的经验。回过头默苍离却在心里默想杏花君,也许他在会拉一把俏如来拍拍他的衣裤说没事。于是他又调头走向俏如来,向还在艰难起身的人伸出手,就这一次,你要记住。

 

3.     雨

脆弱的地质环境,随时可能塌方滑坡,植物倒长得自由而奔放。它们是高原上一闪而过的精灵,在雨季的滂沱里坚韧地生长。水过滤掉呼吸,绿色的世界安静又澄澈,让默苍离泛紫的唇色有些缓和。蕨类植物像埋葬阳光一样埋葬古树,兜兰属的植物开着绿色褐色的花,只露出一点点白。不下雨的时候,潮湿的空气裹着雾气的绿,是森林宏大而落寞的葬礼。

他们在西南的时候,第一次遇到神蛊温皇。

那时雨季和菌季一起来,黏黏糊糊缠缠绵绵不分彼此,在雨里热热闹闹,一年一次,像长时间的鹊桥相会。却又走得飞快。天一晴,太阳一晒,热气蒸腾上来,只半天薄薄的菇盖就化了,短暂的纠缠坏得极快,然后反反复复在一整个雨季或者说菌季里,茂盛地生,又茂盛地腐败。葬在山里也好的,利用过,犯过的罪,连着自己也一整个囫囵埋进去,多好。

温皇请自己和杏花君一道在西南边陲的小村子里吃错了菌子。整天整天的雨,在幻觉里赖着不肯离开。世界颠倒过来,浸泡在潮湿里,让人迷迷糊糊地做着五彩斑斓的梦。梦里两个人穿着中式的传统喜服,万物都过来恭喜,化作奇形怪状的神异。一拜天地。头低下去,再抬起来。天昏地暗,又变成多年前那场沙尘暴,那些精怪被炮火撕得粉碎,昏黄发红的天空,远处的浓烟和黑色的火,干燥凛冽的风,吹得宽大鲜艳的袖子猎猎作响。默苍离用力抓着杏花君的手,风沙中怎么也看不清那张脸,他只能喃喃着,杏花,杏花,然后被风沙糊住了口鼻,埋得喘不过气来。

迁校到西南之后,他们暂住在学校安排的教职工宿舍。同样是旧房改造,红砖土楼的老旧阳台外墙有青苔长出的雨水痕迹,模模糊糊的一片绿侵蚀着红黄的墙,皆是埋头向下走的笔直线条。七八月里外面有雨滴打在芭蕉上的声音,水珠在叶面破碎,又散做水雾重进房间里。斑驳墙面在昏暗的电气灯下愈加泛黄,发霉墙角再回带出一块块剥落破败的墙皮。双人床其实是一大扇木板,四角靠红色砖石支撑。棕红的棕榈床垫看上去蓬松而厚实,一模是有些硬的。房间里甚至没有其他家具,寂寞得像座囚牢。过了几天杏花君不知从何处搞来一扇书柜和桌椅。

 

——“总得好好过日子。”

 

可惜两人没用多久,默苍离还是选择了从军。

 

4.     晴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杏花君解开围裙坐下,看着对面的默苍离,“科考还顺利吗?”

牡蛎还是没吃到。回来不到半年,默苍离又出门科考,但这次不到半月,人就回来了。

“高原反应不大。看到雨后的绿绒蒿,很像你,所以就回来了。”

这个默苍离。讲得太含糊,杏花君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迫切地想知道那个发音究竟是“像”还是“想”,但只是张了张嘴,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嚼完一口饭咽下去,换了个话题:“那个花长什么样?”

“蓝色的花,黄色的蕊。其实花瓣也有紫色或黄色的。但是我觉得蓝色的最像你。”

最像还是最想,蓝色的,杏花君有些不敢再想,对方回答的时候一脸云淡风轻,单用目光专注地望着自己,让自己心跳更乱了几分。脸上的温度不自然地升起来,他突然站起来抓过默苍离的碗:“我给你再添点饭。”

“杏花,我还没吃完。”

杏花君转过来瞪了默苍离一眼,后者不再言语。

默苍离歪头看杏花看到厨房新来的绿色生物,探着身子想要确认。

“苍离啊,那是迷迭香喔。”

“我知道。怎么弄到这个种下了?”

“隔壁老师送给我的,嘿嘿。”

同时期文化碰撞跟着战争一起激烈起来。杏花坚持着中医师的身份在医学院里多少有点排挤,但他同时也乐呵呵地去蹭西医的课,多数老师和学生都很喜欢他。

“你说他加阳春面里会好吃吗?”

“会。”

其实杏花的手艺才是重点。默苍离想了想,并没有说出口。

后来,后来是小院里的一颗茶梅,客厅里的一套自制沙发,书房里的一扇拼接书柜,厨房里的一盆小而茂盛的迷迭香。终于得用的完整的两人份餐具,多加两副碗筷。一点点布置起来的新家,一点点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两个人的回忆。

后来默苍离想做最后一次考察,那日刚下车就看到山下的桃花树。

清晨六七点,断断续续的山雾绕在路上匍匐前进围满山脚,又湿湿地缠绕上树干,爬上红笺,像要吞噬那棵树,连带吞食掉那些写下的或散或成的姻缘。

以前大概,真的算是很冒犯了。默苍离感到有些冷。晨风扫过去,堆叠在一起的红色祈愿的下摆穿梭在绿色里摇晃摆动。

如果当时许愿,真的会实现吗?

世人已经开始嫌弃桃花俗气,此刻我却开始羡慕。

杏花君一个在西南边陲两个人的小窝里做着梦,嘴里喃喃着那一句:

“不要上路。”

 

5.     雨

默苍离离开的那些年冥医杏花君继续留校当老师,寨子里的医生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会去问他。得空的时候也和他唠叨:“现在都说西医好,但我觉得还是老祖宗的老方子好。”

“各有各的好。”杏花君偏过头去看外头阴沉沉的天空,各有各的路。

那医生也跟着看着天:“这日头不好,山里容易出事。”

“答应我回来吃饭。”杏花君曾在践行的时候忍不住想说这一句,当初没说,现在也一样。只是默苍离这次离开,让他心里每一分每一秒都五脊六兽十分担忧。

回去的时候果然下了暴雨。而那个破旧收音机只会播报坏消息。

听到消息之后,杏花君失神地抱着腿蜷缩在床上,却什么都哭不出来。连天的炮火都躲过来了,这什么地震塌方失联也会熬过去的,他是默苍离他不是别人,他是回家转转,转转就回来了,家里倒个柜子怎么会砸伤他呢?

杏花君缩得僵了想坐起来,花了好久时间坐到床的边缘,又扶着柜子想站起来。站着靠着柜子直直往前走,摸到那方相框。默苍离不喜欢照相,没有留下任何单人照片。房间里最像他的东西,是那个植物标本。默苍离有一次科考回来,把这个标本递给杏花,说是礼物。杏花不懂那些不能入药的高原植物,看了半晌半干的标本问,标注呢?默苍离回答说,还没做完,下次回来补上。

不知过了多久,从白天到晚上,晚上又快到凌晨。一天大概是过去了,又好像过去了好几天。雨季似乎来了,在春天居然连着下雨,哗啦啦连成一片珠帘。暴雨声里有人推开门喘着气闯进来,连带着扫进来的光倏地破开天地,混沌缩在两侧露出中间的人影,逆着光落在身边。

“杏花……杏花……”

“苍离......今天早上的新闻说你那儿......苍离......”杏花君想走过去但软了腿,呼吸因过大的悲喜乱得不成样子,眼角的泪终于大颗大颗地迸出来,却没有力气起来。

默苍离的背囊顿重地掉在地上,他默默地走近,也坐下来,安抚着拍拍杏花君的背。

 “杏花,我坐了一夜的火车……”

“收音机里说……”杏花君看着默苍离狼狈的样子,哪有一点体面。

“不知怎么,就很想你,我一个人就跑回来了,队员们也都没再继续。回来的路上跟所里通了电话,大家都没事儿,你放心。”

就这一次任性。桃花树上的姻缘不准,他要直接找到他的杏花绑上去,绑得死死地不让月老插手。

“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杏花君麻木的双臂终于能支起来,唇在抖,手在抖,重复的短句不知说给谁听。

“杏花。”

“……我在。”

“我很想你。”

默苍离像刚刚从水里打捞上来一样,冷,湿,杏花君可以触摸到他裸露的小臂上突兀耸立的毛孔,他紧紧抓着他的小臂,极力控制下流露出细微的颤抖。

“苍离,我在。”

默苍离看着他,突然轻轻啄了一口

“你……”

“吸氧。”

默苍离深吸了一口气拥住杏花君,轻轻吻着他的侧脸。不知怎么杏花君抖得更加厉害了,抖得那颗放在肩头的脑袋怎么压也压不住。

默苍离又叹了一口气:“杏花,我不会再出去了。”

 

“你还没告诉我,相框里那颗植物的名字。”

 

 

【四】归藏 BE

1.     雨

闹钟响的时候是凌晨四点零八分。距离默苍离出去考察刚好一年。杏花君一个人抱着标本相框在客厅里跳双人舞。灯光昏黄温暖,一时间天旋地转。

前一次科考回来,默苍离做了个植物标本送给杏花。

回来那天晚上,默苍离弯了腰把头枕在杏花君的腿上,闭着眼睛休憩。杏花君的手指停在默苍离苍白脸颊前,绕过耳朵去轻抚他的头发。

那些轰炸的日子已经过去,一切似乎已经结束,又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他好像听到默苍离的低叹,杏花,我好累。

台纸上写着那年那月,却没有标本该有的名称和标注,最后只落下一个单薄的签名。摸着相框,他仿佛可以闻到默苍离身上清淡的肥皂味道,衣服,或者头发,干燥清爽。

出事那天刚好是纪念日,答应他买帘子的纪念日。一年前的今天,你是不是承诺我会有一个家。

杏花君依旧一个人住在两人间的老旧宿舍里。至少还有一个院子需要打理。

生活里可有可无的细节被回忆放大掏空,塞满了默苍离的味道。小院里的一颗茶梅,客厅里的一套沙发,书房里的一扇书柜,厨房里的一盆迷迭香。完整的两人份餐具,后来又多加两副碗筷。都需要他一个人打理。

如同默苍离的大地,他也有他的荒原。

夕阳的光带着台风临近的昏黄,杏花君想到那年在北方的沙尘暴,想到鸿信红肿的眼角。时间被记忆速放,转眼又回到后来,俏如来倒逼回去的眼泪,什么都没带回来。其实无所谓,曾经已经够多了,默苍离回来的那一年就好像是从时间里偷出来的时光,放在相框里,已经地老天荒。

 

2.     阴

杏花君买了满满一大袋牡蛎。其实那次默苍离回来以后怎么都没吃上牡蛎。当时不值钱的柔软生物现在已经涨价不少。壳还是那么硬,并且锋利。杏花君吮着伤口找到手套戴上,拿起刷子清理泥沙,翻过来取肉去内脏,剥齿舌,刷干净了又放回壳里。上了年纪肠胃不好,生吃不可取,想要烧烤又没有适合的炭火,最后便选择了清蒸。

手套一直忘了摘,人在蒸锅前发呆。辣椒和蒜蓉都不想吃,于是选择了酱油和醋。牡蛎端出来以后才想到摘掉手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水,又或许手套也被壳割伤,伤口已经被水或汗泡得有些发白,发皱,倒没什么感觉。

冥医杏花君一个人坐在桌边吃那叠牡蛎。他以为自己会难过,最后却只是麻木地一口又一口。收拾的时候蘸料都干了,只余下那点刷得干干净净的壳,左壳坚厚粗糙不平,右壳同心性鳞片一圈又一圈,晒干了入药重镇安神。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把壳都倒进了垃圾桶里。

 

3.     雨

回想起来并记不得什么大事。大事都模糊了,红色和黄色的火光散去,剩下一个灰黑色的影子,像灰烬。脑海里清晰的都是细细碎碎的小事。桌子上的白开水,床头柜上的安眠药。厨房里的迷迭香,院子里的藿香花。茶几上的一杯浓茶,相框里的礼物,那颗不明的植物标本。

如何向大地索要一个人。

森林是大地的心肺,那里的墨绿是生命最初和最后的色彩。汩汩流动的生命,辛辣爽利的空气,盛大凝作寂静,能让人安静地留下自己。所以身体被林间泄下的阳光切开,融化进千年万年的生命里,共同呼吸。

是不是他就像一颗植物一样,沉默,顽强,根须深深地扎进土壤。是偶尔这天,杏花君路过了,看到他身上的伤口,闻到断裂处的清香和疼痛,于是自己留下来,照顾他,为他包扎伤口,漆漆过冬,处理虫害。但是这段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那个春天,高原森林里堆积多年的落叶又垒上一层。这个世界平静而温暖,向他伸出柔软的手,招呼他走了。他和束缚住自己的一切割袍,带走了杏花君一半的心。但他至少不会再荒芜。

把他还给森林吧。那些年逆着风拉着默苍离跑,却觉得风就快要吹走他。

是从哪个时候起,灵魂彻底掉进深山,肉身麻木地出来。杏花君曾经在心里剜一个洞,把他种下去,就误以为可以把他救回来。可是他的战场,他的背负,他的归宿,他的母亲。杏花君明白,杏花君一直都明白。他永远地离开了。

半年。杏花君终于平静地接受了。

 

 

4.     雨

“你还没告诉我,那棵植物叫什么。”

默苍离看着那个标本,相框上映出他憔悴而苍白的脸。

“杏花,我好累,我好困……”

“苍离……”杏花君的唇开始颤抖,抓住梦里的手不肯放开,面上却还要拼命若无其事,“困了就睡会儿……休息一下……苍离……”

他听到默苍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用另一只手轻轻抚在杏花君的脸。纤长的手指上覆着泥土味道的茧,带着新鲜的山林间的味道。

“杏花,你也要好好休息。”

他又凑过来,杏花君清楚地看到他眼里那隐忍的温柔,扑面而来的呼吸有山雾的味道,然后转瞬消散,寂寞如烟。

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手心里只留下那个标本相框,蓝绿色的玻璃面,微微凉,侧面厚得像隔了两个世界。

地板也很凉。杏花君实在没有力气。他躺下的时候举起四方的相框,看到那颗植物的根,茎,叶,芽,怎的没有花?

杏花君的手伸直到僵硬又收回来。抱着它,像抱着他们的感情,框住了,永远的,现在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抬起头,看到窗外的星空,又好像回到那日,仰望着山坡上的杏花。深夜就要过去,他又听到默苍离轻柔的,虚弱无望的声音。

“杏花。

“我很想你。”

 

5.     雨

梦里的闹钟响的时候是凌晨四点零八分。距离默苍离最后一次高原综合科考整整一年。杏花君仰躺在空旷的床上,窗外还是漆黑的夜,屋外有系着红布条的花树在墙上投下深灰色的影子,风都吹不动。

他们曾经偷偷藏起一段时光。好像发生过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又是一年好春光。


评论(7)
热度(64)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凯克特斯 / Powered by LOFTER